在世界文学史上,喜欢借文学作品及所塑角色之口提问、直接传递思想的作家并不少,但最有名的,恐怕非托尔斯泰(LyovTolstoy,—)和陀思妥耶夫斯基(FyodorDostoevsky,—)二人莫属。
回望多年来的阅读历程,多数作品虽然令我读之愉悦甚至感到幸福,却更像海滩上的足印——走过,感受过,为之喜过哀过震动过——随着岁月的吹拂和涨漫,能够留下的痕迹,实在太少。
相比而言,托氏和陀氏的作品,字里行间始终闪动着与终极相关的提问。阅读它们,会像猝然扎入脚底的锐利尖石,让人一生都难以忘怀被扎时的惊愕与流血后的疤痕。
不是所有的阅读都能修身养性、陶冶情操,令人心旷神怡。有一种阅读,会让脆弱的灵*惊惶、战栗。
一
先说托尔斯泰。
如果想学习古典的人物刻画手段,托尔斯泰的小说绝对是首选。就对人物外形与内心描写所显现的圆熟与利落、精细与雍容而言,托尔斯泰在19世纪大家林立的世界文学史上,可谓集大成者。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安娜、吉提、玛丝洛娃等等,无论是贵妇、少女还是娼妓,各具风姿具才情,其鲜明与丰满,在一颦一笑间令人难忘。
相形之下,在人物刻画方面,司汤达(Stendhal,—)略显造作直露,雨果(VictorHugo,—)稍嫌用力过猛,巴尔扎克(HonorédeBalzac,—)略显夸张和漫画化。当然,如果从情节和结构角度来要求,托尔斯泰可能不如司汤达简洁,不像雨果富于建筑美感,也不如巴尔扎克野心勃勃,但他的多数小说都经得起细读和详解,极少有逻辑上的瑕疵令人生疑或不快。
初读托尔斯泰的作品,会很容易进入小说的场景设计和人物生活,而后这场阅读之旅将变得越来越艰难。原因之一是,这位始终为生死之问感到焦虑的作者,会在某个拐弯处,忍不住把那些迷恋于故事情节转折与人物关系进展的读者,径直逼进角落,让他们一边紧张地吞咽唾沫,一边面对一个古老到令人反感、明晃晃地让人只想逃开的问题:“为什么要活着?”
终其一生,这个问题让托尔斯泰耿耿于怀,备受折磨。按说这个男人拥有了一切尘世幸福——财富、名望、家庭、艺术天赋,本可以安心享用此生,但他的文字却始终漫溢痛苦、疑惑与烦恼。他不断借着主人公的口发出那永恒之问,仿佛提问本身能够稍微缓解他的内心焦虑。
不可否认,这与其童年经历有关。
托尔斯泰幼年丧母。他曾把与死亡对视的恐怖写进小说《童年》。在这部小说中,托尔斯泰借用小主人公尼古连卡的眼睛,凝望年轻母亲死去的身体。小尼古连卡带着一点好奇和畏惧,站在椅子上,观看那张既熟悉又陌生、既可爱又了无生气的面孔,努力想体验一种庄严与沉静带来的崇高感——那是成人世界试图让他感受的氛围,他们刻意将死打扮得优雅庄重,好让人更容易接受。但是,当一个五岁的邻家小女孩凑近来,看到他母亲死去的面孔而惊悸大叫时,小尼古连卡才恍然大悟死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多年之后,托尔斯泰如此描述说:“这时我才明白,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块、充满大厅的强烈而难闻的气味。我一想到那张几天前还那么美丽、那么温柔的面孔,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面孔竟会引起恐怖,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,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。”1
尼古连卡——那个童年的托尔斯泰,第一次凝望死亡,就看清了它的冷酷和狰狞:死亡让一个人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,一切都将与他无关,并且他在尘世间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。他将腐烂、化为尘土。在以后的创作中,托尔斯泰再未提及过童年时代曾面对死亡的心情,但从那时起,死亡所引起的沉痛、恐慌和绝望,却潜藏进他的心灵深处。在日后的生活和创作中,它们仿佛黑白相纸上的潜影,一旦遇到银盐,便会一丝一纹地漫化出清晰得令人惊异的影像;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每次显影,影像之中都会增多几痕岁月留下的新印记。
正如梅列日科夫斯基(DmitryMerezhkovsky,—)所言:“显然,在《童年》主角叙述中,他是以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、几乎是不顾一切的、令人厌恶的真实来描述死亡之恐怖的;这种恐怖扎根于他身上,为他一人所独有,在他的意识刚刚闪现光亮时便在他心中苏醒,而且自那以后从来没有舍弃过他。”2
多年以后,已长大成人的托尔斯泰面对死亡时,同样的恐怖再次向他袭来。年秋,大哥尼古拉在托尔斯泰的怀中去世。他无奈地总结道:“既然死终归能了结一切,那么,就再没有什么事比生更糟。为什么要奔波劳碌,要拼命卖力,如果是为了尼·尼·托尔斯泰的事,那对他来说也一切皆空。”3如果死后没有复活,死亡将终结一切,那么,先前活着的人在尘世间的一切努力,都毫无意义。十几年后,托尔斯泰把哥哥尼古拉之死和自己对死亡的思考写进了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
不过,在这十几年当中,他曾不止一次与死亡本尊相觑。年,托尔斯泰途经阿尔扎玛斯(Arzamas),为一小块林地与一农场主讨价还价,他对自己的高效与精明甚为得意。然而当下榻小客栈,半睡半醒之际,托尔斯泰突遭“不速之客”拜访——那个“为什么活着”的声音越过白日的匆忙与算计,再次袭扰他,令他心神大惊,手足无措。那是“死”在他身上投射的影子,它不召自来,带着戏谑与不屑。黎明到来之时,这位暗藏杀机的“客人”迅速隐去,从他的睡梦中消失。此后,托尔斯泰又勇敢执着地奔驰在日常生活的轨道里,继续为林地接下来的经营操心费力。但那位“客人”的影子,已悄悄烙在他的心灵深处,并在从前的影像上又增加了几笔尖锐的划痕。这就是著名的“阿尔扎玛斯之夜”,托尔斯泰后来把它写入小说《疯人日记》。4
如果说托尔斯泰在童年初次感觉到“死”之沉痛和绝望,是由于至爱至亲者将会腐烂、化为尘土、永远消失;在成年后,第二次面对死神对亲人的威胁与控制时,他油然慨叹人生之虚空,所有的劳作都会因必然要死这件事而变得一文不值;那么,在经历了“阿尔扎玛斯之夜”后,他将忧伤而困惑的视线转向自身时,似乎才慢慢明白:“我工作,我要做点什么事,但是我却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,我忘记了——死。”5
先前,死是别人的事,纵使他沉痛绝望,也仅仅因为死将他所爱的人带走了。死让他看不清人,即看不清他人生存的意义,但他仍然活着,做着自己的事,按照所有人都认可、称赞的方式努力劳作,积累财富,享受人生。亲人死了——别人死了,但他还活着,还在想着怎样活得更好更舒适些,没人会因此而责怪活着的人及其选择的生活方式。
但突然间,在远离故乡的某个小客栈,他却被无名的恐惧折磨得痛苦不堪。他忽然明白,不仅别人会死,永远离开这个世界,在尘土下面慢慢地腐烂,活着时所做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,而且他自己也是要死的,也和别人一样,那必死的命运任谁也逃脱不了。
于是,他对曾经全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