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前陕西行,因行程安排之故,只及凭吊汉唐遗迹,未履周原故地,所幸这次采风活动使我了却遗憾。
《史记·周本纪》首句以“周后稷,名弃”开篇,《史记正义》注曰:“因太王所居周原,因号曰周。”即周代称“周”,系以地名。狭义周原,在宝鸡岐山一带;宽泛些,可将以岐山为核心的数百平方公里包括在内。中国王朝史开端期的夏、商、周,在儒家眼里具有典范意义,统名之曰“三代”。只不过,夏代至今从文献和考古上尚未完全落实;商代虽然确定无疑,但对后世的影响,实已寥寥;唯独周人所创周代,无论文化或制度,咸泽被至今,与三千余年之后的我们息息相通。某种意义上,我们若谓周代为中国文明的基石,谅无不妥。
这正是三年前陕西之行止步于汉唐的遗憾处。汉唐,固我华夏鼎盛夺目的时刻,然而从饮水思源的角度说,作为中国人,更难抑制的思念应在周原。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。”圣人此语,深烙心田,每每呼之欲出。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,再加上《春秋》,中国这些基本典籍,全是周代的制作。然而,不论我们于书中所得周代文化触染,如何盈人眼目,终究都限于纸上,只是无声无臭、缺少温度的文字,难以予人切身之感。
记得那次在汉长安城故迹,直面浑厚的未央宫夯土墙基,瞬间竟将心中一个存乎多年的中西文明“土”与“石”之惑释放开来。西方早至古希腊晚抵中世纪,有诸多千年以上建造留诸今世。反观中国,开化较彼实早,但逾乎千年的地上筑构凤毛麟角,即有所存,往往亦是由欧洲经印度“二传”中国之佛教石刻。所以如此,直观而言即因中国惟擅土木、西方则长于巨石之作。对此我一直思之难解。虽然技不如人或工具不利,是最易想到、也最懒惰的解释,但稍有历史常识及理性,皆知断非因此。此困惑,当我伫足未央宫遗址,细睇足足经历了两千二百年以上风雨吹打的逐层夯实的土基层数时,终于涣然全消。过后我记其感受曰:“心灵忽有悸动,蓦地觉着,中国许多事情,根源或都在于对‘土壤’一物有着本质的眷迷。”换言之,土作而非石作,根本是发乎文化天性的主动选择,是中国情怀的体现。若非亲临未央宫夯土实迹,困惑大概仍无缘开解。
我欲从周原找寻的灵感,便类似于在汉长安城之所得。顾颉刚先生谈王朝五德始终说,讲到汉人曾为本朝属水德还是土德彼此争执,一度定为水德,后又改为土德。我在未央宫遗址想起此事,暗暗赞同了土德派。无独有偶,此番踏访周原,又油然地唤起了五德说的联想。本来,阴阳家们认定,“汤以金德而克夏木,文王以火德而克商金”。此时此刻,我却以一己之念固执地认为,周并非居于火德而当属金德。为什么呢?实在是受到了那些精美的青铜器太强烈的刺激!宝鸡市有一座青铜器博物馆,规制宏伟,我走近它时,恍然想起昔年在比勒陀利亚参观的先民博物馆,两者气象颇有其相似处。入内,整个大厅环抱式延展,高达数米的环壁铺满图案古朴的古铜色饰板,起初我们都以为那些饰板只是塑料或别的什么现代装修材料,岂知女讲解员告知,所有饰板俱系纯铜质地,由浙江匠人一锤一锤手工打成,共万余片。我们不由为之咋舌、愕然。然一入展厅内部,这点咋舌与愕然又不算什么了。此地的确有如一场青铜器盛宴,绝品名器接踵呈现、扑面而来,举如逨鼎、逨盘、伯格卣、秦公镈、何尊、墙盘、胡簋、折觥,其中经国家公布禁止出境的展览文物,便有好几件。这时,旁边陕西作家吴克敬对我说:彼乡扶风县,从前农民经常一锹下去,就能挖到青铜残片,他自己亦曾有此经历。步出博物馆,回味所睹所闻,真有如梦中。大美青铜,不单淹没了我,也淹没了我对周原的全部感知。正如访未央宫遗址后,曾拈出一个“土”字,来认定以对大汉气象的体悟;此时,我毫不迟疑地以一个“金”字构建了心中关于周代的核心印象。
周原史脉之悠、文物之盛,令生为皖人之我愧汗不已,我特意查过古地图,西周初创,江淮仍是“化外之地”,连个国名亦无。此行还曾遇一奇人——禧福祥董事长王延安先生,雅嗜文墨,且擅馔炙,亲自做油泼面以飨我等,专业程度不输大厨,更奇的是他还身兼西安市乒协主席。行路也如读书,广见可以博闻,信然。